什麽這麽多錢？因為想著自己去定磚頭瓦片的事兒,想著可能用到的水泥什麽也需要用錢，他交出來給李寶雅的不過是四十塊而已，那是他打算用來家裏到時候采買木頭,還有那做圍墻的碎石子等東西的第一波基本拋費。

可就這樣的錢，到了李寶雅眼裏居然就成了這麽多錢？這不單單是一盆子涼水啊！更是一顆碩大的醒腦丸子，一下子就將段德寶心裏的那股子熱乎勁給全澆了下去，順帶的也讓他意識到了自己這麽幹不妥當的地方。

他是誰？農門小子罷了，最大的出息,不過是早年高小畢業後當了幾年的記分員！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活計,能攢下多少錢？別說如今是公社幹部這樣的話啊！他才去了多久？不到一個月而已,哪怕剛去的時候就是月中，到了這會兒已經發過一次工資呢，這半個月的工資能有多少？十幾塊,不到二十塊罷了。這是人都能算的出來。這樣的情況下他猛地要建磚瓦的屋子？呵呵，這不是明擺著有問題嘛。

所以啊，段德寶一個激靈過後,立馬就收回了那個建房子的想頭,並決定，在一年內，在自己的明面上工資收入不能達到建房子錢款的情況下,再不提磚瓦房子的事兒。並在轉瞬間，腦細胞爆炸一般的運轉下尋出了說法。

“你這可真是高看我了,我能幹什麽犯法的事兒？就我這小身板，這汗毛一樣的職位，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本事啊！”

先來一句自嘲的話將李寶雅的心安撫一二,段德寶隨即又馬上露出幾分疲態來，往邊上一坐，不顧奶奶在東屋探頭一臉擔心的模樣，只朝著自家的屋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給自己一點子緩沖想借口的時間，等著差不多了，這才一臉無奈的說到：

“咱們家這屋子，再不修補這個冬天可怎麽過？我愁的呀，頭發都快撓禿了，好在公社那邊到底比咱們這裏景氣些，想尋些掙錢的零活也容易，這不是，這大半個月的，幫著做點木匠活計，幫著給人算賬盤庫的，連軸轉下來，就攢下了這麽一些個。”

這借口不錯，不怎麽去公社轉悠的李寶雅也好，奶奶也罷，聽著楞是沒有一個覺得有什麽不妥當的。都是建國前過來的人，知道早些年那有本事的賬房掙得有多體面容易。那時候好賬房一個月拿的，比那當官的都不差，就是在不成樣子的，在銀行當個記賬員，那一個月十來塊也是有的。

想想段德寶做記分員時候眾人口中的好評，想想都能被上頭看中，調到公社去的水能耐，自然不覺得段德寶比不上他們。只心疼段德寶不容易，再怎麽本事，要攢出這些來，怕是這大半個月下班後忙乎的不輕，不知道要做多少活計，算多少賬呢。

“這，這你怎麽回家也不說啊。”

裏頭奶奶還能撐著不出聲，顧忌著還沒醒的孩子，堂屋裏李寶雅卻忍不住眼睛紅了，手一下下的撫著段德寶的胳膊，心疼眼淚差點沒下來。

娘唉，這場面有點大啊，雖然段德寶心裏對媳婦這麽心疼自己，感覺挺舒坦，可到底有些怕真惹出眼淚來，好好的正事兒給弄出瓊.瑤大戲的感覺。

所以他立馬低頭，借著扒拉桌子上擺放的錢票的功夫，緩和了一下表情，重新打了一遍腹稿，然後擼順了條理說到：

“我是這麽想的。”

先將正事兒扯出來吸引註意力吧，不然他怕弄到最後不能趕回去上班了。

“咱們家地基也好，這半拉子石頭墻也罷，都還算結實，就不動了，可土胚墻卻不能不換了新的來重新起，不然光是這些裂縫，就能吹走一屋子的暖乎氣。”

這個很要緊，即使不用磚了，這墻也得結實些，最起碼得讓他住的不那麽憋屈對吧。他們家這墻……有時候他都擔心，那縫隙裏鉆出條蛇來，你說有多嚇人吧。

“再有這房梁，那都是多少年的老木頭了，都開始朽了，也得換成新的，還有茅草頂子，這也得加厚，不然不保暖。這麽一算，寶雅啊，這四十塊錢可未必夠，家裏上次我賣東西拿回來的那些怕是還要填進去。”

風一吹都能卷走好些，可想而知這屋頂都成了什麽樣，雪稍微厚點，他都擔心壓塌了，這一點上，那是半點都不能含糊，該換就要換。就是李寶雅也知道這事兒的要緊程度，看，立馬就跟著點頭了吧，還幫著想起了主意。

“這都好說，茅草也不費錢，各家去攏一攏，怕是不用幾個錢就能湊足了。至於木頭，村子裏的大庫房就有存著，大不了咱們賒著就是，你有工資，又不是還不上，大家夥兒肯定信得過。”

“這個不是信得過信不過的事兒，村子裏像是咱們家這樣的人家可不少，若是都去賒……沒得讓有根叔難做，咱們能給現錢還是要給現錢的好。”

這可不成，他又不是沒錢！想想村子裏那些比他們家更不濟的那些人家，這要真這麽幹了，他夜裏出門都能臉紅了！沒法子見人啊。

當然，李寶雅這麽說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可若是那樣，這修房子做飯的事兒可怎麽辦？這糧食如今可精貴的很，要買怕是要花大錢的。”

“這個你就別愁了，我既然這麽說，自然就已經想好了法子。一來等著東西籌備整齊，人手空閑下來，怎麽也要十天半個月的，那時候我肯定又能發一次工資了，手裏有這些錢在，怎麽也不至於虧了大夥兒，肉未必日日有，弄點別的葷腥，比如肉骨頭什麽的總是能得。二來我到底是在公社，咱們這邊上繳上頭的糧食走的就是那裏，截留給公社的那部分，作為公社裏的一員，采買起來總比旁人容易些，不怕買不到糧食。就是錢不湊手，好歹是自己人，也能預支些工資來用，財務以後能慢慢扣，不怕變成死賬，肯定是能給方便的。”

段德寶一條條的掰著手指頭說給李寶雅聽，聽得她整個人都歡喜起來，

“要這麽說，咱們這事兒還真能成？立馬就能操辦起來了？”

“可不就是這麽一個意思嗎，所以我這剛結了賬，就匆匆的將錢送回來了，就是高興的唄！琢磨了一年多的事兒，可算是有了盼頭了。”

段德寶這話說的，不但是將自己興奮過頭，不顧時間不對就往家趕的事兒給圓上了，連著一家子的興頭也給挑了起來。裏頭豎著耳朵聽了半響的奶奶這會兒也顧不得什麽孩子醒不醒的事兒了，一手撩起布簾子，就沖著李寶雅說到：

“就按照德寶說的辦！五六年了，除了你們成親的時候，用石灰水塗了塗，糊弄了個表面光鮮，這屋子就再沒用心整治過，再不弄，怕是哪天這屋子真能倒了，就按照德寶說的，咱們將這土胚都重新起一遍，屋頂都換了，有了這麽一出，最起碼又能撐上幾年。等著幾年後啊！這日子就好了。”

說到未來，奶奶看向段德寶的眼睛那都帶著光亮和歡喜，

“咱們德寶可是能掙工資的人了，一個月三十來塊呢，攢上幾年那是什麽光景？便是磚瓦房也是能想的，如今我們家缺的，就差個傳宗接代的男娃了！”

看著話說的，這不是存心給他們夫妻增加壓力嗎，就他如今每個月四五天的假期，這生孩子……太講究準頭了！有點難辦啊！看，李寶雅也漲紅臉了吧！

未來的事兒說是這麽說，眼下終究是房子的事兒最要緊，這裏段德寶起身匆匆的回去準備上班，那邊李寶雅就已經收拾了一下衣裳出門去段有根了。不管是庫房裏早就陰幹的木頭往家裏搬也好，還是打土胚，搜集茅草也罷，光靠著家裏兩個女人是沒法子折騰出來的，關鍵時刻還是要靠著村子裏的族人們幫忙。而要借助族人的力量，那就不能不找這個村裏的老大。

“修房子？是了，你們也確實該修一修了，太寒磣了些。德寶如今可是公家的人，體面還是要的，萬一來個同事做客，見著那房子，怕是咱們整個段家村都要丟臉。”

說起要建房子，段有根比李寶雅更積極，他大小也是個官，想的比尋常百姓自然更多些。對於自家村子近年來唯一的這麽一個出息人，將段德寶的臉面看的十分要緊。為此，他這一輩子為集體謀好處的人，也難得放開了一點口子。

“錢可還夠？不行就先欠著，放著也是放著，再說了德寶有工資呢，不怕給不起，年底合著工分一起算就成。村子裏又不是沒倒欠的人家。不多你們一個。”

若說原本李寶雅有這先用後給，沾點集體便宜的心，對段德寶一門心思給現錢多少有些不樂意。那到了這會兒，在段有根這麽積極的為他們家著想，連著段德寶的臉面也用心維護之後，私心也去了三成。甚至因為這，還想到了自己當年吃百家飯時，村子裏的人對她的好，心下多少為自己那一點子私心有了些羞慚。

“不用不用，有根叔，咱們家攢下的錢緊著些還是夠用的。”

既然家裏不是拿不出來，那何必讓這麽一個老人為難？何必和自己的族人計較個先後！李寶雅想明白了這個，再說話那是相當的好聽。

“德寶算賬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出去給人做點賬什麽的，多少總有點好處。若是咱們家這樣有外財的還總惦記集體的東西，那旁人可怎麽過？德寶說了，哪怕是公社那邊預支些工資呢，也不能讓您為難，壞了您公正的名聲。”

看看，這話多好，多貼心，反正段有根聽著那是舒坦的整個人都輕了幾分，瞧著李寶雅也越發的順眼了。

“好好好，你們都是好孩子，有心了。不過既然集體的便宜不占，那這人總是要用的，德寶在公社工作，家裏怕是顧不上多少，這樣，你家這整屋子的事兒，你告訴德寶，不用他操心了，有根叔接手了，咱們村旁的沒有，人還是有幾個的，保證辦的妥妥的。”

這人啊，永遠都是兩好合一好，你先拋出善意了，那只要不是不知事兒的人，就不可能用惡意回報。看，這會兒就來了吧，一下子這兩個婦人當家的難處，全讓村子裏的人接手了，你說，這能省去她們多少的為難！

“那，那，麻煩有根叔了。”

李寶雅也不是矯情人，笑著就應承了下來，順帶的還利索的將手裏段德寶給的四十塊遞到了段有根的手裏。

“叔，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要用多少錢，這是德寶給的買木頭茅草、土胚的錢，說是先用著，若是不夠他再想法子。”

“這……”

段有根看著手裏的錢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以往他雖說也不是沒收拾過房子，不是不知道木頭什麽的價錢，可段德寶家到底用多少一時卻真算計不出來，這拿了可以？

可以不可以的，他還用自己算？邊上新上任的記分員就開始幫著算起來了。哦，不止這一個，聽到消息圍攏過來的還有不少看熱鬧的，這一個個七嘴八舌的呦。就差沒結成一夥兒，上段德寶家圍觀指點一二了。

“你們鬧什麽鬧，我這腦子都讓你們鬧糊塗了，行了，有這功夫趕緊的，各家自己回去看看，有多少能勻出來先給德寶家用的。”

“對對對，差點忘了這個，我家先頭剛曬了十幾塊，原本想壘個新廚房的，正好存著沒用呢，給德寶先用。寶雅啊，咱們都是自己人，這個不用錢，以後讓德寶閑著的時候打了還回來就成。”

“可不是，我家茅草扯了半個屋子呢，反正我家那屋頂再拖上一二年也能湊合，先給了你家吧，正好能用上，以後你幫著做個衣裳還也就是了，這不值錢的東西，哪裏用的上錢買？這個不是生分嘛。”

這都客氣的，李寶雅笑的臉都要僵了。只是這會兒更多的，卻是卻對段德寶不占大家便宜，要用錢買木頭的事兒多了些認同。

她也是村子裏長大的人，對各家的性子、家底就沒有不知道的。這裏頭有多少是真的想幫一把，有多少是以往有名的吝嗇人，又有多少家裏艱難摳唆，她一眼看去就能分的出來。

可今兒呢！不一樣的人，卻一樣在用心的為她家修房子的事兒上心，為此連自家的事兒都往後拖。這是為了啥？她明白，這些人之所以這樣的客氣親熱，事事為德寶省錢，那是因為德寶先做了讓所有人心裏舒坦的事兒，讓所有人先看到了德寶的人品、財力，所以才更信任，更願意搭把手。

說來或許有些過於現實，讓這情分變得有些市儈，可事實就是如此，有付出，才有收獲。有大氣敞亮，才有幫扶。外人如此，親人其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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